野外科考中的付新华。(受访者供图)
“你是不是总把自己当她?惺惺相惜,所以才悲悯她?”
(相关资料图)
“我是山东壮汉,她是公主,是仙女,我有责任守护她。”
付新华一边开车一边回答我的问题,车开得飞快,像个汉子,可每一句回答却又逗露出那么点浪漫主义,也许是萤火虫给他的。
45岁的付新华是华中农业大学教授,比这个身份更响亮的,也许是“中国内地第一个从事萤火虫研究的博士”。他,开启了国内对萤火虫的研究,多年来积极投身公益事业,致力于以萤火虫为伞保护物种,推进对生态环境的保护和可持续利用。
二十年来,他从无到有地建立了中国萤火虫分类框架,采集了上万号萤火虫标本,建立了3个新属,发现并定名了雷氏萤、武汉萤、穹宇萤、三叶虫萤等我国独有萤火虫种类。出版了中国第一本《中国萤火虫生态图鉴》,以大量精美的微距照片翔实地记录了我国常见萤火虫的形态学及生物学特征,为中国萤火虫分类及发展奠定了基础。
穿过华中农业大学后门,5分钟我们就进了村,车窗外是村落夜里零星的灯火,而前面的路是坑是包,全靠车灯所及的三五米光亮来判断。在村里又开了10分钟,就到了一座二层农房前。付新华租了这栋房子,权作是一个简陋的“萤火虫育种基地”。
一楼,黑暗中水声潺潺,一个个半透明的白色长方塑料盒一字排开。付新华用手轻叩盒沿,神奇的一幕出现:粟粒大小的黄色光点闪烁起来,有几十个,明灭间能依稀看到小指甲大的索状虫子。
“好美,这是萤火虫?”
“幼虫,被我惊扰,小家伙发光吓唬我呢!”付新华的口吻,让人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嘴角的弧度,“这是孩童,我带你看真正美丽的少女!”
二层的小屋推开,湿乎乎,暖烘烘空气让我瞬间屏住了呼吸,黑暗中付新华掀开一块帘布:哇,怎么形容眼前的画面呢?那像一个宇宙,几千颗星星在闪,有的咫尺,有的天边,有的坠落,有的升起,有的在穹宇间划圈。光亮那么温柔那么小,每一闪都让人心动。
她太美,我第一眼看见,就被征服!
“我如果选萤火虫专业,我妈会打断我的腿。”回来的路上我半开玩笑说。
“能理解,前两年一下子走了5个学生,我马上签字给他们转了导师。很现实的,不热爱的话,你不能要求孩子们把一辈子跟虫子绑在一起!”这么感性的话他接得很理性。
23年前,当时还在华农读硕士的付新华,就把研究的方向跟这只冷门的虫子绑在了一起。“她太美了!我第一眼看见,就被她的美所征服!”描述起跟萤火虫的第一次邂逅,付新华像个四十多岁的老男孩。古往今来,为美人“冲冠一怒”者常有人在,但为美虫搭上一辈子的,少见。
仲夏夜里的漫天流萤。(受访者供图)
“他们说研究萤火虫就是坐冷板凳,我说不是,我明明是自己做了一张板凳,再把它捂热乎!”
走别人没走过的路,有惊喜,但注定孤独。
“摸着自己过河”,是付新华对这二十年萤火虫研究的总结。因为国内找不到太多现成的萤火虫研究资料,付新华只能靠双脚,大量地野外科考。
“刚开始,孤独,害怕。萤火虫出现的地方都很偏,深夜的山里、水泡边,伸手不见五指,肯定会觉得怕。可当你拨开草丛,发现一大片萤火虫,温柔地闪着光,那是一种巨大的欣喜......如果没人跟你分享,你只能憋在心里,那也有点孤独。”付新华的实验室有70多平方米,角落里被他隔出了一间七八平方米的办公室:书柜占了一侧,两只吉他靠在墙边,房间的正中央,一个谱架站在跑步机的传送带上,而门后面是咖啡机。看书、弹吉他、跑步、喝咖啡,是浪漫,也是孤独吧。
付新华在华中农业大学的办公室。潮新闻记者张楠摄
求不了众乐乐,他的寻萤之旅就只能独乐乐:踏遍泥泞的山路,一个转弯,就邂逅一群闪烁的萤火虫;只看萤火虫的闪光的频率,就能立刻唤出她的名字;如果哪天遇到了闪光颜色和频率不同的虫,那么雀跃吧,新的朋友,来了!
正在野外科考的付新华。(受访者供图)
二十多年寻萤路,付新华跑遍了湖北、湖南、广东、广西、浙江、福建、海南......记录了100多种萤火虫的特征、习性、地域分布,命名了5种中国独有的萤火虫,建立了中国萤火虫分类研究的框架。但就这样一个耐得住寂寞的浪漫主义硬汉,却也被现实主义击中过。
2005年-2008年,付新华三次申请国家自然基金项目却三次被拒绝。“评语说‘该研究意义不大’,你可以说我研究水平不够,但你不能说我做的事儿没意义!”搞学术的不被学界认可,这一记打击来得不轻。“有天晚上我一个人跑到野外,蹲在那里就在想,我做的事儿到底有没有意义?研究个蚜虫还能为农作物生长做出贡献,萤火虫能干什么?很巧,就那时候,眼前草丛里突然窜出了几只萤火虫,闪着黄绿色的光,非常美丽!我突然想明白了,管你认不认可,我自己认可就行!”
戏剧化的是,不久后,付新华收到了属于萤火虫的第一份基金——教育部“新教师基金”。不到5万块钱的项目,让这个看似超脱的山东大汉在房间里癫狂大叫,“这个领域终于被看到,被认可了!”。
你以为的“浪漫”,是对她的“残忍”
“你见过最美的萤火虫是什么?”
“穹宇萤,苍穹宇宙一样。”
穹宇萤是付新华在四川峨眉山科考时发现的:湿润的岩壁上一大片,地上是雌虫,空中是雄虫,所有的萤火虫都以1秒8次的频率同频闪光,非常壮观。付新华用第一印象命名了这种萤火虫——穹宇萤。可让他没想到的是,第二年再来时,穹宇萤,一只都没有了。
求偶期的穹宇萤。(照片由受访者提供)
“萤火虫就像这个季节武汉的樱花,那么美,可一阵风、一夜雨,她兴许就没了”,傅新华略带伤感,“比起研究,我更大的使命应该是守护她!”
2013年,付新华牵头成立了萤火虫保护组织——守望萤火(湖北省守望萤火虫研究中心),但守望萤火,谈何容易!
萤火虫太脆弱,环境的改变会灭亡它,人类的钟情也会灭亡它。只要农民们在田头大网一挥,淘宝“199萤火虫求爱套餐”就不会断货,都市里每个周末的“萤火虫主题公园”就不会失约。然而每次浪漫与狂欢散场后,都是一地一地的残躯。脆弱如萤火虫,一旦离开“老家”,不会活过两天。
“萤火虫主题公园,一大早环卫工人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外装死去的萤火虫”。付新华形容起这个场景,嘴角不禁颤了一下,“虫贩子5毛一只跟农民收购,农民挥一挥网兜,都是没成本的事儿!但这是釜底抽薪的灭绝,萤火虫发光是求偶产卵的时候,这一捕,第二年就没有了!”
为了拯救萤火虫,付新华牵头“守望萤火”的成员们四处走访。两年多的时间里摸清了倒卖萤火虫的整个链条,每年交易的总体体量,以及倒卖行为对萤火虫种群造成的实际伤害,2016年,《中国萤火虫活体买卖调查报告》出炉,2017年,国家相关部委正式责令电商平台下架所有活体萤火虫产品。
除此之外,在付新华的呼吁下,对水质、土壤、光都很敏感的萤火虫,也成了一种“可视化的环境指示生物”,被各地争相引用于环境治理领域。
想逆天改命,可能只有把她“嫁”出去
“我比不了法布尔先生,他真的能远离大富大贵,一辈子跟泥巴和小虫子相伴。我不行,曾经鄙视的名和利,已经悄悄爬进了我的身体。”
2019年,付新华出了一本书《萤火虫的故事》,以和著名昆虫学家法布尔先生对话的方式,记录自己近20年来的萤火虫研究经历。而上面这段话,出自这本书的自序。不是矫情,也不是真的“追名逐利”了,是他终于悟到,只有“名”和“利”才能守住她。“萤火虫不是保护动物,去呼吁、去声讨,说白了都不是办法!想逆天改命,只有让它体现价值。”说这话的付新华像极了一位老父亲,虽不舍也要把他视若珍宝的萤火虫嫁出去。
2015年,付新华找到了湖北咸宁的一个小村子,尝试建立中国第一个萤火虫保护地,结合生态旅游,让萤火虫为村民们“营业”,来换村民们自发保护萤火虫。可这条路,终是没有走得太长远:尝到甜头的村民,总是变着法儿地拓展萤火虫的“营业”范围,连“保护”也渐渐变了味儿。付新华感叹“遇人不淑”的同时,也开始反思寻找“嫁女”新模式,不能再看走眼了!
在四川,付新华选择跟青神县政府合作,筹建了西南萤火虫保护中心,保护上亿只野生萤火虫的同时,办赏萤节,搞产业链。“守望萤火”则作为技术指导参与到管理中,把主动权握在了自己手中;在浙江平湖,付新华与当地政府一拍即合,成立了长三角萤火虫研究繁育中心。通过生态化的河道治理、更有机的农田管理,让原本野外“很少很少见”的萤火虫,渐渐恢复成“正规军”,成了孩子们科普、研学的新阵地。
“我一直想当个纯粹的‘萤火虫博士’,在野外科考,在实验室研究发光器发育机制、闪光控制机制......可她消亡得太快了,我得先走出实验室想办法留住她。”采访快要结束,付新华望向窗外,“我还能再干20年。但愿20年后,当孩子们在草地上,点燃萤火虫灯,还能漫天萤火。讲一段萤火虫的故事,哪怕进入梦乡,也能拥有一个亮晶晶的梦。”
你看,是萤火虫,注定了付新华的一生浪漫与孤独。
(潮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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